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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詩歌復合認知策略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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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隱詩歌復合認知策略探究

摘要:唐末詩人李商隱詩歌的新奇性自古以來都是文學評論家和學者們潛心研究的焦點,詩人融自然景物、歷史典故及神話傳說各類意象于一爐,投射個人身世,表達其深刻的愛情、政治及人生體驗。基于此,結(jié)合認知語言學心智體驗觀,從概念隱喻和轉(zhuǎn)喻兩種認知策略的復合手段出發(fā),發(fā)掘李商隱詩歌語言個性化的認知模式,以期對其難索解的無題詩研究作出貢獻。

關鍵詞:李商隱詩歌;新奇性;概念隱喻;概念轉(zhuǎn)喻;復合認知策略

縱觀中國文學史,李商隱可算是朦朧詩的第一大家,其詩以見微知著或即事微挑的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開辟了詩歌重心靈、重自我的獨特的心靈場,意境朦朧十分難解。自宋代始,研究者一直從傳統(tǒng)修辭視角研究其無題詩,發(fā)出“一篇錦瑟解人難”的感嘆。1980年萊考夫出版《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隱喻研究被納入認知語言學新領域,形成一門以認知語言學理論研究文學的新學科———認知詩學,代表人物包括PeterStockwell,ReuvenTsur,MeirSternberg等。但當今認知詩學仍以西方英語詩歌為主導,在中國古典文化尤其是李商隱詩歌研究上尚顯不足。國外知名學者與美籍華人宇文所安、劉若愚等多關注古詩翻譯、讀者接受與史實考證,較少涉獵認知科學。王鵬飛在《海外李商隱研究》一文中指出[1],“就整個海外漢學界來看,李商隱研究尚呈現(xiàn)出西弱東盛的局面?!崩钯辉凇墩撚钗乃仓袊诺湮膶W研究中的“斷片觀”》中表明,國外漢學大師宇文所安的唐詩研究特點是“以文本為中心,在細讀的基礎上,從跨文化的視角對中國的詩學范疇進行重點解讀”[2]。國內(nèi)學者如劉學鍇、黃世中、王蒙等則將中國傳統(tǒng)文論與西方新批評細讀法結(jié)合,探究“西昆體”格律特征及史學考證[3]。(見黃世中《論李商隱詩的隱秀特征》《“三比”與“六藝”———論李商隱詩之比興特征及藝術手法》、王蒙《接受美學觀照下的翻譯策略選擇》《混沌的心靈場———談李商隱無題詩的結(jié)構》)。鑒于此,本文以認知隱喻和轉(zhuǎn)喻理論為指導,將解讀李商隱詩歌構思奇特的復合認知策略分為三種:概念隱喻手段疊用、概念轉(zhuǎn)喻手段疊用、概念隱喻和轉(zhuǎn)喻手段疊用。下文分別以《初食筍呈座中》《王昭君》《過景陵》《齊宮詞》《房中曲》《板橋惜別》及《及第東歸次灞上卻寄同年》為例詳細說明,以期對李詩無題詩新奇性研究及古典詩歌認知研究提供助益[4]。

一、概念隱喻手段疊用

認知語言學自20世紀80年代在美國和歐洲興起以來備受關注,該學科從人的認知角度觀察和研究語言,認為隱喻和轉(zhuǎn)喻都是人類重要的思維方式,是人類認識客觀世界的重要手段。概念隱喻理論思想由Lakoff&Johnson在Met-aphorsWeLiveby一書中提出,該理論認為:“Wehavefound,onthecontrary,thatmetaphorispervasiveineverydaylife,notjustinlanguagebutinthoughtandaction.Ourordinaryconcep-tualsystem,intermsofwhichweboththinkandact,isfunda-mentallymetaphoricalinnature.”[3](隱喻滲透于日常生活,不管是語言還是思維和活動。我們借以思維和行動的普通概念系統(tǒng)在本質(zhì)上是隱喻的。)在處理主客觀世界關系的實踐和認識活動中,我們通過隱喻在已知和未知間構筑起認知的橋梁,用具體和形象之物理解并重新定義抽象未知的事物,如“時間是金錢”“人生是旅途”等[4]?;谑挛镩g“相似聯(lián)想”(associationbysimilarity)的心理機制,隱喻以抽象意象圖式為基礎進行跨域映射(mapping),從一個較為熟悉的、具體的始源域(sourcedomain),映射到一個不太熟悉的、抽象的目標域(targetdomain),其本質(zhì)特征是認知性、連貫性和系統(tǒng)性。概念隱喻包括三種:本體隱喻、方位隱喻和結(jié)構隱喻,其典型實例如下:“一口一口吃掉憂愁”“Nevermakeyourparentsdown.”及“Energyismoney.”下面以《初食筍呈座中》《王昭君》二詩具體說明李詩隱喻疊用的認知策略。初食筍呈座中嫩籜香苞初出林,於陵論價重如金?;识缄懞獰o數(shù),忍剪凌云一寸心。該詩作于大和八年李商隱應進士卻不為所取,詩人陷入自傷情懷無法自拔。此詩借北筍初萌自寓,以“嫩籜香苞”被摧殘發(fā)出“忍剪凌云一寸心”之感慨,其創(chuàng)新之處涵蓋以下諸方面:首先,“剪”帶有統(tǒng)治者的主觀意識,詩人打破傳統(tǒng)文學自然主義桎梏,譬如文天祥家喻戶曉的“身世飄搖雨打萍”,凸顯出受統(tǒng)治者階級壓迫的現(xiàn)實主義摧殘。其次,“一寸心”本體隱喻詩人不求顯赫騰達只求以微薄之力奉獻社會,而“凌云心”以方位隱喻體現(xiàn)“上為優(yōu)秀,下為平庸”傳統(tǒng)文化共識。我們用“上進心,拼搏向上”“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來反述“思想墮落、沉迷網(wǎng)絡、覺悟很低”“陽春白雪,下里巴人”等各種說法??梢?,“凌云一寸心”是實體隱喻和方位隱喻的疊用。比起詩人在《十一月中旬至扶風界見梅花》中“為誰早成秀”的“早夭之才”“凌云一寸心”不僅體現(xiàn)其受屈抑之才,更是備受摧殘的精神信仰。王昭君毛延壽畫欲通神,忍為黃金不顧人。馬上琵琶行萬里,漢宮長有隔生春。《王昭君》為詠史詩,同樣具有概念隱喻的多維重合性。作者以昭君自況,以毛延壽等人象征牛黨等階級壓迫勢力?!榜R上琵琶行萬里,漢宮長有隔生春”表達昭君獨行萬里去往匈奴漢宮,從此奉獻一生?!皾h宮長有隔生春”,詩人羈旅之中目睹昭君之墓,憐惜其人埋骨塞外,遂將墓冢隱喻為承載死亡的容器,滿載昭君傳奇一生,而墳墓之外卻別有洞天、生機盎然,恰似詩人流芳后世的絢爛憧憬。在生命與春天的結(jié)構隱喻上,常有“他的生命力很旺盛或已枯槁、已逝去”等慣用表達。李商隱以此兩種意象與令人窒息的死亡相互輝映,在容器隱喻及結(jié)構隱喻的強烈對比中訴說著當世之絕望與后世之虛幻。

二、概念轉(zhuǎn)喻手段疊用

概念轉(zhuǎn)喻作為一類認知策略,比隱喻更為直接。RonaldW.Langacker認為,轉(zhuǎn)喻從根本上講是一種參照點現(xiàn)象,我們通常用轉(zhuǎn)喻表達實體作為參照點為所需的目標實體(即實際所指的實體)提供心理通道。而Lakoff和Jonhson認為,區(qū)別于概念隱喻的雙域映射,轉(zhuǎn)喻映射發(fā)生在單一認知域中,它具有指代功能、理解功能和三個基本原則,即鄰近性原則、相對凸顯原則和可及性原則。其中鄰近性(contiguity)原則是最核心的概念,是轉(zhuǎn)喻區(qū)別于隱喻機制的根本特征。Un-gerer&Schimid將傳統(tǒng)轉(zhuǎn)喻分為九種:部分轉(zhuǎn)喻整體、整體轉(zhuǎn)喻部分、容器轉(zhuǎn)喻內(nèi)容、材料轉(zhuǎn)喻物體、生產(chǎn)者轉(zhuǎn)喻產(chǎn)品、地點轉(zhuǎn)喻機構、地點轉(zhuǎn)喻事件、受控人/物轉(zhuǎn)喻控制人/物、原因轉(zhuǎn)喻結(jié)果。Johnson&Lakoff則認為,轉(zhuǎn)喻可分為整體轉(zhuǎn)喻部分、部分轉(zhuǎn)喻整體、容器轉(zhuǎn)喻內(nèi)容、屬性轉(zhuǎn)喻事物、生產(chǎn)者轉(zhuǎn)喻產(chǎn)品、使用者轉(zhuǎn)喻被用物、地點轉(zhuǎn)喻機構和地點轉(zhuǎn)喻事件等。在人類復雜認知中,“鄰近聯(lián)想”和“相似聯(lián)想”往往同時發(fā)生,概念隱喻和轉(zhuǎn)喻相互滲透,認知語言學對二者并未給出明確區(qū)分,留有邊緣問題待解決,它們是人類認知過程中的抽象思維能力,對豐富語言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下文以《過景陵》及《齊宮詞》二詩說明轉(zhuǎn)喻疊用的認知策略。過景陵武皇精魄久仙升,帳殿凄涼煙霧凝。俱是蒼生留不得,鼎湖何似魏西陵。與《王昭君》一詩作者自況相似,《過景陵》也是首政治諷寓詩,借唐憲宗諷寓武宗。隋唐時期,宗教文化繁盛,唐代統(tǒng)治者深信拜神求仙、食用仙丹足以千秋萬代、穩(wěn)坐江山,尤其是憲宗和武宗,奢靡腐化、荒淫敗政。該詩首聯(lián)描述憲宗紙醉金迷、徒勞虛妄,尾聯(lián)感慨生命平凡渺小、時光不可追尋。《尚書·益稷》有言:“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蒼生。”“俱是蒼生留不得”的“蒼生”寓指平凡百姓及眾生。“鼎湖”原為皇帝騎龍登天之地,魏西陵指曹操陵墓,此處以地點鼎湖、西陵分別轉(zhuǎn)喻黃帝和魏武帝曹操,并遞進指示其所統(tǒng)治的封建朝代之縮影?!岸嗡莆何髁辍笔窃诟袊@在時間長河中,一切眾生皆為蜉蝣,甭提哪般黎民皇親、高低貴賤的等級差異,帝王們妄想千秋萬代的美夢皆是枉然。李商隱面對物是人非的蒼涼世事,發(fā)出以鼎湖、魏西陵復合轉(zhuǎn)喻時空變遷的惆悵,諷刺武宗不顧前車之鑒,重蹈憲宗覆轍,終而落獲不堪下場。齊宮詞永壽兵來夜不扃,金蓮無復印中庭。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搖九子鈴。《齊宮詞》是首政治諷寓詩,詩人借齊梁之事粉刺封建統(tǒng)治者昏庸無能?!敖鹕彑o復印中庭”描述齊國覆滅,齊廢帝與潘妃難再沉迷歌舞、荒淫誤國。“梁臺歌管三更罷,猶自風搖九子鈴”二句,諷刺梁國君主不思齊亡前鑒重蹈覆轍?!熬抛逾彙北臼驱R國宮廷飾物,以部分代整體、地點代機構事件的復合手段在此遞進轉(zhuǎn)喻齊梁宮殿及與其齊存亡的封建皇權,末聯(lián)實在借舊日“風搖九子鈴”諷寓今朝“風雨飄搖梁王朝,危如累卵亦不知”。穿越齊梁時空域的“九子鈴”象征王朝風云變幻,統(tǒng)治者“換湯不換藥”腐朽昏糜,意境深遠。

三、概念隱喻和轉(zhuǎn)喻手段疊用

房中曲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嬌郎癡若云,抱日西簾曉。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該詩追思妻子王氏?!案畹们锊ㄉ币郧锼庀蠼Y(jié)構隱喻亡妻柔美的目光,“割”字體現(xiàn)出實體隱喻的新意。傳統(tǒng)表達中基于秋水和目光的慣用語數(shù)不勝數(shù)。例如,目送秋波、目光深邃、目光呆滯、眼睛清澈、“她眼神流露出求知的光芒”等,詩人立足傳統(tǒng)并加以創(chuàng)新。他深知唯有化無形為有形,方使妻子容顏永駐,“割得秋波色”使其與亡妻長相廝守的夙愿終得滿足。下文“愁到天地翻”一句,李商隱又將愁情實體隱喻為勢不可當?shù)奈锢砹?,足以翻天地、泣鬼神。通過宗教文化“上”為仙界、“下”為鬼界的方位隱喻和鬼神與其居住管轄場所的地點轉(zhuǎn)喻,譬如上清、上帝、上界、下界、地仙、地聽、太白金星、神霄八帝等,可看出“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的復合認知策略傳達出作者怎樣的陰陽相會、伉儷重逢的愛情決心,頗感“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的癡情。李商隱個性化將方位隱喻、概念轉(zhuǎn)喻和實體隱喻融為一爐,足見其思妻之愁浩浩湯湯、不可抵御。板橋曉別回望高城落曉河,長亭窗戶壓微波。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較之上例,在概念隱喻及轉(zhuǎn)喻的滲透疊用上,《板橋惜別》更謂奇中出奇。“長亭窗戶壓微波”一句,初看有些不知所云,窗牖怎會無故“壓”于水波之上?然而此種情形既非思鄉(xiāng)懷情亦非洪災泛濫。通讀詩歌得知,該詩是首離別抒情詩,詩人與所戀歌妓惜別窗前,心情抑郁沉重,“長亭窗戶”非實指窗戶本身,而是轉(zhuǎn)喻二人臨窗依依之“情”,此般鄰近性體驗之上的以物代情,大概只存在于李商隱創(chuàng)造性思維中?!皦何⒉ā被趥鹘y(tǒng)認知“上”“輕”表快樂,“下”“重”表憂愁的方位及本體隱喻,如輕快、輕松、神態(tài)高亢、興高采烈、沉重、沉悶、低糜、低落、垂頭喪氣等,與宋代詞人李清照的《武陵春·春晚》“輕舟載不動許多愁”有異曲同工之妙。卓而不群的是,李商隱“長亭窗戶壓微波”綜合運作概念轉(zhuǎn)喻、方位隱喻、本體隱喻等諸多認知手段,比李清照詩文更顯撲朔迷離、熠熠生輝。如上例,李詩個性化內(nèi)傾特征使其詩本身就具有多元解讀性。長亭窗戶與臨別之情一實一虛,在詩人獨特思維中渾然一體、情景合一。以轉(zhuǎn)喻視角觀之,窗戶與離情僅具鄰近性聯(lián)想的語境依附性,認知過程便捷且創(chuàng)新。若以隱喻視角反觀之,將窗戶識解為“載不動許多愁”的容器,這樣滿載愁情的“窗牖”與“輕舟載不動許多愁”之舟意象在共性中寓有個性,新穎地凸顯出窗戶的容器功能:愁情積郁“沉淀于底”難以排遣??梢娫摼洹伴L亭窗戶壓微波”居于容器隱喻和概念轉(zhuǎn)喻的認知連續(xù)統(tǒng)兩端,是詩人將個性化體驗移情性融入客觀意象的結(jié)晶。不得而知,或許只有詩人自身個性闡釋方現(xiàn)本詩原汁風味,這大概也是其詩較其他文人墨客作品魅力之所在:雖朦朧難解卻相當有趣,它為讀者們插上想象的翅膀,令其恣性隨情自由徜徉在可能性諸多的美妙世界中,并樂此不疲。正如藍純教授在《從認知詩學的角度解讀唐詩宋詞》一文中所述:“認知詩學認為,作家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并不是自足的,也就是說,它并不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獨立體,作家完成創(chuàng)作只是為讀者的解讀提供了一個平臺,一部文學作品真正實現(xiàn)其價值在于讀者帶著各自的背景、經(jīng)歷、稟賦、情感、認知風格等來閱讀和理解這部作品,走進它所指引的世界里,體會,感悟,運用想象進一步構筑這個世界,讓它豐滿、充盈、鮮活,并且在走出這個世界時成為一個或多或少被改變了的人?!保?]李商隱詩歌隱喻、轉(zhuǎn)喻多維滲透的認知機制打造了其獨樹一幟的語言特色。本文從區(qū)別于單一策略的復合認知策略研究李商隱詩歌,通過隱喻、轉(zhuǎn)喻的滲透及疊用手段發(fā)掘出詩人新奇視角與別具匠心的語言魅力。研究得出,李商隱詩歌語言新奇性的本質(zhì)即源于詩人獨特的認知思維。李商隱一生零丁寥落,身世浮沉,其濃厚的感傷情緒本身鑄就了愛情、仕途、人生等體驗下玄幻朦朧的“心靈場”象征圖景。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隱秀》中提出的“隱秀”論:“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崩钤姳闶恰半[與秀”之范本。他個性化地將身世體驗移情于各類意象,玄虛奇幻、深幽隱晦,強烈的主觀內(nèi)傾特征在一定程度上賦予讀者多元解讀的創(chuàng)新力。諸如《房中曲》《板橋曉別》《及第東歸次灞上卻寄同年》等含義晦澀的愛情詩及無題詩借風月之情或寄寓身世感慨,歷來眾說紛紜?!耙磺€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边@是其詩流芳百世、經(jīng)久不衰的源動力。

作者:白靖宇 馬絨絨 單位:陜西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