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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盧頑梅 單位:西藏民族學院文學院
這種古老的歷史遺存,在理性的蒙昧狀態(tài)下,往往積淀為集體無意識,形成敬天地畏鬼神的宗教心理和虔誠的宗教情感。人們奉鬼敬神,異常莊嚴。置身于這樣一種文化背景中,沈從文同樣受著集體無意識的支配。在他的小說和散文中,敬神儀式、宗教神秘的描述經(jīng)常出現(xiàn)。崇神尚巫的場面在沈從文的《神巫之愛》中被極度展現(xiàn)。晚上,松明,火把,大牛油燭,依秩序一一燃點起來,照得全坪通明如白晝。在鑼鼓聲中,神巫戎裝披掛上場。他頭纏紅巾,雙眉向上直豎。臉頰眉心擦了一點雞血,紅緞繡花衣服上加有朱繪龍虎黃紙符箓。手執(zhí)銅刀和鏤銀牛角。一上場便在場坪中央有節(jié)拍的跳舞著,還用嗚咽的調(diào)子念著娛神歌曲。圍看跳儺的將近一千人。人人拍手迎神,人人還吶喊表示歡迎那個唱歌的神的仆人。神巫如何使神駕云乘霧前來降福,是人不能明白知道的事,但神巫的歌聲,與他那優(yōu)美迷人的舞蹈,卻已先在云石鎮(zhèn)上人人心中得到幸福與歡喜了。神巫迎神歌唱完,在神面前作揖,磕頭,把宰好的豬羊心獻上。接下來是祈福,神巫得把所有在場的人叫到身邊來,瞪著眼,裝著神的氣派,詢問這人想神給他什么東西,這人實實在在說過愿心后,神巫即向鬼王瞪眼,再問天神磕頭,用銅劍在這人頭上一畫完事,整個過程無不見出人們的莊嚴和對神的虔敬。那些花帕族的女人,企圖與這神之子接近,愛心的堅固,得失之間各人皆具有犧牲的決心。“面對人們莊嚴肅穆的神情,你看到的絕不只是人對神靈的頂禮膜拜,它是一種善惡的基本抉擇,一種嚴肅的人生宣誓,一個民族堅固長久的信念?!盵2]P18在這里,神尚未完全解體,它仍被人們真誠地信仰著,在這種神之信仰的背后,是人性的純樸,正直,觀念的單純,神就是這里的最高統(tǒng)治者?!堕L河》中也寫到當?shù)剞r(nóng)民儼然無宗教信仰,但觀音生日、財神生日、藥王生日,以及一切傳說中的神佛生日,卻從俗敬香吃齋,以使一家人得到節(jié)日的解放歡樂和忌日嚴肅心境。影響到沈從文,他喜歡給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起帶神性字眼的名字,如儺送,儺佑,天保等,描述女孩子長的俊,常常形容她長的像觀音。
如果說《神巫之愛》是對敬神祈福儀式的莊嚴再現(xiàn)的話,那么小說《鳳子》則是神在生命中的具體體現(xiàn)。這部作品中寫到兩個隱者,一個年輕一些,一個年老一些。后來又通過年老紳士的回憶引出了一個苗族總爺在他年輕時候引導(dǎo)他迷上湘西的情景。其中還穿插了一個中年男子(即年老的紳士)給一個美麗女子鳳子講述他領(lǐng)悟到自然之神奇的情節(jié)。作品中到處體現(xiàn)著神,其意義就是“自然”,“一切生成的現(xiàn)象,不是人為的,而是由神來置,它常常是合理的,寬容的,美的”[3]P123。自然的美麗,人的華麗優(yōu)雅,全是來自神的手段,神的杰作。神又是正直的,公正的,無論是歷史上的巨人名人,無雙的霸王,還是美麗如花的女子,積攢萬錢的富翁,都是一樣的,神為他們安置了一個相同的結(jié)局。同時,神又是用不著贊美而存在的。作者描寫完一個敬神儀式之后,借作品主人公之口說:“在哲學觀念上,我認為神之一字在人生方面雖有它的意義,但它已成歷史的,已給都市文明弄下流,不必需存在,不能夠存在了。在都市里它竟可說是虛偽的象征,保護人類的愚昧,遮飾人類的殘忍,更從而增加人類的丑惡。但看看剛才的儀式,我才明白神之存在,依然如故。不過它的莊嚴和美麗,是需要某種條件的,這條件就是人生情感的素樸,觀念的單純,以及環(huán)境的牧歌性。神仰賴這種條件,方能產(chǎn)生,方能增加人生的美麗。缺少了這些條件,神就滅亡。我剛才看到的并不是什么敬神謝神,完全是一出好戲;一出不可形容不可描繪的好戲。是詩和戲劇音樂的源泉,也是它的本身。聲音顏色光影的交錯,織就一片云錦,神就存在于全體。在那光景中我儼然見到了你們那個神。我心想,這是一種如何奇跡!我現(xiàn)在才明白你口中不離神的理由?!盵3]P163-164其實文中所體現(xiàn)的那種敬畏生命、敬畏自然的泛神意識,全是沈從文自己的觀點,是沈從文從宇宙萬物之中發(fā)現(xiàn)了神。文中這些人物身上,都若隱若現(xiàn)的閃著他的影子?!对孪滦【啊分心莻€神所著意成就的美麗女孩子有一張小小的尖尖的白臉,似乎被月光漂過的大理石,又似乎月光本身。一頭黑發(fā),如同用冬天的黑夜作為材料,由盤據(jù)在山洞的女妖親手紡成的細紗。眼睛,鼻子,耳朵,同那一張產(chǎn)生幸福的泉源的小口恰到好處,一微笑,一閃眼,一轉(zhuǎn)側(cè),都有一種神性存乎其間。
在沈從文看來,神是抽象的東西,它代表著自然、正直、誠實、美和愛。但是隨著社會的發(fā)展,人類性格中的神性正在逐漸減少,而惡性和獸性卻逐漸增多。“白壁德強調(diào)人的神性,他認為人性包含三個層次:獸性、人性、神性。獸性是人的自然屬性,人性是在獸性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來的,克服了獸性,神性是經(jīng)過道德的,精神的教化的境界,也是進入宗教的境界?!盵4]“尼采即認為人是橋梁,兩端分別是野獸和神,而人應(yīng)該是要從野獸的一端走到神的一端?!盵5]P60沈從文更是贊賞人性中高尚的屬于神性的內(nèi)容,在他的心目中,神性便是最高的人性,人只有具有了神性,才會有一種屬于人生高尚理想與情操的精神活動。因而,在改編的佛經(jīng)故事或民間傳說中,沈從文特意運用浪漫的手法來宣揚這種生命哲學?!洱堉臁穼懓锥逋踝育堉鞇凵狭它S牛寨寨主女兒的故事,龍朱被賦予了高貴的性格,熱情、勇敢、誠實,他的愛是美麗的真誠的——“抓出自己的心,放在愛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錢,不是貌,不是門閥也不是假裝的一切,只有真實熱情的歌?!盵6]P327《媚金•豹子•與那羊》里民間的英雄豹子與美人媚金約會,卻因?qū)ふ冶苄暗陌籽虬l(fā)生誤會,先后拔刀自盡,之所以自殺是因為他們把愛情當作最神圣的事情,他們的愛具有神性的色彩,又是烈性的?!对孪滦【啊分?,XX族人的習氣,女人同第一個男子戀愛,卻只許同第二個男子結(jié)婚。但這些魔鬼習俗不是神所同意的。儺佑和他心愛的女孩子,為了永遠擁有神圣的愛情,不惜雙雙走向另一個世界,因為這才是符合自然神意的,他們不愿意只結(jié)婚不戀愛?!稄椆~者的愛》則講述一個寡居婦人為箏聲迷惑,而愛上了一個四肢五官殘缺了的廢人,像被魔鬼騙去了靈魂一般,終于自縊身亡的故事。《被刖刑者的愛》則講一個婦人和一個被刖刑者的愛,這個婦人沒有因為他的外表丑陋,地位低下而嫌棄他,表現(xiàn)的是女人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癡情,這是超越世俗的,具有神性的美。這些小說都是沈從文寫的最美的文字,這種神的世界是沈從文不自覺拔高的世界,這些人物是神化的生命,所贊頌的美與愛的神性品格也都被提升到了人性的極致,其中隱藏著宗教的心態(tài),“它們一般采自少數(shù)民族中長期流傳的情愛故事,加以渲染,貫穿了人類已有的純真愛情、純潔的種種表現(xiàn),無不符合‘神性’的主題”[7]P280。
而湘西優(yōu)美的自然環(huán)境孕育出的人物無不具有神性的光彩。湘西少女在沈從文的筆下如天使一般美麗、純潔、可愛、溫柔、嫻靜、自然率真,她們從外表到內(nèi)心,都閃爍著美、愛的光輝?!哆叧恰防锏拇浯?、《三三》里的三三、《長河》中的夭夭等,都是作家心目中美的化身,她們簡直就是一群山水精靈,天真未鑿。與此相對應(yīng),湘西的男性則充滿了勇敢雄強之美,他們身材高大、健壯、強悍,富于朝氣,膽子大,敢作敢為,充滿了生命活力;性格耿直豪爽,慷慨大度,重情重義,具有英雄的氣概。此外,湘西的游俠精神影響到湘西的男子,使得他們扶弱助強,輕財仗義,有諾必踐,從不欺壓人。特別是湘西的軍人往往是誠實、勇武、不馴服、有血性、雄強進取的。在沈從文的湘西世界里,生命與大自然相融匯,因而也擁有虔誠心,具有很高的德性?!吧瘛币廊辉谡\實、堅韌、虔誠、有信仰、不馬虎、不欺詐、不貪小便宜、不怕吃苦的湘西人生命中存在。試看《長河》中夭夭家橘子園邊的對白:“橘子賣不賣?”,“在這里可不賣?!薄斑@是什么意思?”“你們想吃就吃!口渴了自己爬上樹去摘,能吃多少吃多少,不用把錢?!盵8]P114《柏子》中水手柏子把風里來雨里去所得的錢,除了留下小部分在船上玩牌用,其余全花到吊腳樓的婦人身上了,他從不去追究花了錢,得到了些什么。湘西人重義輕利,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和羞恥的城市中的紳士還可信任。《過嶺者》、《黑夜》、《早上——一堆土一個兵》等作品中的下層士兵,要么是為了送情報,要么是為了完成組織分派的任務(wù),要么是為了守住身邊的土地,明知戰(zhàn)爭會有危險,隨時都有倒下去的可能,還不顧一切沖上去,沈從文從他們身上發(fā)掘出神性的一面?!痘㈦r》中的虎雛簡直就是山野的精靈,他身上既有純真的一面,又有殺氣十足的一面,他的一切行為都好象來自神靈的暗示。此外,在《燈》和《會明》中,主人公無不善良的信奉自己所認定的價值,老司務(wù)長,忠心侍主,會明天真和善,永遠做著伙夫,總想像著把腰間纏的三角旗插到陣地上去,他們無不“全身心浸透著對于理想的忠誠”,“對于某種永恒的不可動搖的事物的信仰”與“虔誠的皈依和犧牲”。[9]也只有在湘西這樣的環(huán)境中,才可能存在這種神性的品格。
沈從文以湘西現(xiàn)實生活為題材的很多作品都極力表現(xiàn)生命的神性。他的代表作《邊城》中,翠翠的父親因他們的愛情無法在現(xiàn)實生活中繼續(xù),就先服毒死了。翠翠的母親也在孩子出生后,喝冷水死了,他們的死也成了不朽的神話;他們的遺孤翠翠則在那個重建的白塔下,癡癡的等候她的愛人歸來?!肚尚愫投分?,巧秀的媽二十三歲即守寡,后來和一個打虎匠相好,族里知道后打虎匠雙腳被捶斷,巧秀媽也被沉潭,她臨死時的沉靜讓老族祖心中感到恐怖和莊嚴,他們?yōu)榱藧蹖幩啦磺皇旰蟮囊粋€清晨,新婚的巧秀又跟著一個吹嗩吶的男人跑了,這種超脫了世俗慣例和規(guī)矩的傳奇般的愛情在不斷的上演?!兑粋€大王》則講述一個山大王和一個被捕女匪首的奇異戀情,愛到了極致。《沅水上游幾個縣份》中,一個商會會長的十八歲的女兒吞金死了,一個賣豆腐的青年男子,把她從土中刨出,背到山洞中睡了三夜。沈從文1930年根據(jù)這個故事寫出了小說《三個男子和一個女人》,小說中的那個賣豆腐的男子相信,“吞金死去的人,如是不過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復(fù)活。”[10]即使為此付出了生命,他還認為是非常值得的。沈從文感嘆:“這種生命洋溢的性情,到近年來自然早消失了,成為希有事物了?!盵11]P385我們看到,在一種崇高的神性力量下的情愛的選擇及自由才是真正美好的。在《湘行書簡橫石和九溪》中,沈從文就描寫了一個臨時纖夫,他是位白須滿腮、牙齒已脫的老人,一開始和船主為了一百錢講價錢,船主不允,船開后卻趕上前去主動加入拉纖,“人那么老了,還那么出力氣,為一百錢大聲的嚷嚷許久”,沈從文疑問:“這人為什么而活下去?他想不想過為什么活下去這件事?”[11]P184從這位老人身上,沈從文看到了為了生存而生存的認真和從容。最初他可憐這些人無為的生存狀態(tài),但是,第二天在一個美好的天氣中面對滔滔河水和山頭的夕陽,他又好像有所徹悟——“這些人不需要我們來可憐,我們應(yīng)當來尊敬來愛。他們那么莊嚴忠實的生,卻在自然上各擔負自己那分命運,為自己,為兒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樣活,卻從不逃避為了活而應(yīng)有的一切努力。他們在他們那分習慣生活里、命運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對于寒暑的來臨,更感覺到這四時交遞的嚴重?!盵11]P188這些人的生活自然、莊嚴,具有原人意味,無不體現(xiàn)出一種神性的美。同時,從這日夜長流千古不變的水里石頭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爛的船板,沈從文觸著了被人們平時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類的哀樂!從這些不大想過他們?yōu)槭裁炊畹娜松砩?,沈從文感受到生命的莊嚴,他希望自己能為民族為人類做點什么,希望自己能看得更長遠一點。
在沈從文的這些作品中,人與人、人與神靈、自然萬物,彼此融為一體,似乎總有一種神秘力量在無形中指揮和安排著人們的愛恨生死,即他所說的神意。他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種光明贊頌,在充滿古典莊雅的詩歌失去價值和意義時,來謹謹慎慎寫最后一首抒情詩?!盵12]P128萬物皆有靈,每個人的心中都有神的形象,神與人的本性是相通的。沈從文試圖通過這些美麗的文字,來激發(fā)人內(nèi)心的一點靈明,使人們擺脫無個性無特性的庸碌人生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