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藝術創(chuàng)作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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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養(yǎng)生主》曰“道也，進乎技矣”，莊子認為“道”是“技”更高的一個層次，“技”上升為“道”是我們追求的理想。這是傳統(tǒng)技道理論中崇道一派的理論源頭，所以有些人就認為莊子是“重道輕技”的，這實際上是沒有真正讀懂莊子。莊子說的“道，進乎技”中的“進”，就是在說明“道”在“技”更精深處。從生活經(jīng)驗上是“技”的日積月累而達到的“道”，所以沒有脫離技的道存在，也不能忽略技的重要作用。蘇軾在評論秦觀草書時說:“技進而道不進，則不可。少游乃技道兩進?！保?］這是蘇軾技道兩進思想最直接的表述。技進道不進和道進技不進都不可，尤其是道進而技不進的問題不能忽視，二者是兩進的，更可以說是一種“互進”。因為在中國古代先賢那里，游藝之事，技藝之巧，雖非最高追求目標，卻又直接關系到能否實現(xiàn)最高目標。總之，蘇軾強調了技而沒有忽視道，肯定了道但又是技道兩進的。其次，蘇軾看待技與藝的問題。關于技和藝的問題，很多學者認為大致等同，實際上兩者有差別。技，更多是指一種技巧，從經(jīng)驗層面來說，有“巧”的特色，通常狀態(tài)下更多的是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在熟練狀態(tài)下有可能會達到藝的層次，比如“庖丁解牛”講述的就是從宰牛這一技術性的活動發(fā)展到“游刃有余”這一含有藝術性的階段。蘇軾說:“君子之于學，百工之于技，自三代歷漢至唐而備矣?！保?］這里實際上還是突出了技的生活經(jīng)驗的基礎性。藝，在蘇軾的技道思想中基本屬于具體藝術門類層面，與體裁有關。他評論畫家李公麟的繪畫時曾經(jīng)說到:“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于心，不形于手?！?《書李伯時山莊圖后》)藝的狀態(tài)通常也總是靠技來達到。但這樣并不是說藝等同于技，因為藝的某些層面是技無法達到的。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心和手實際上就是構思和實踐，只有構思沒有很好的實踐也是不能產(chǎn)生藝術作品的。再比如，欣賞一段優(yōu)美的民族舞蹈時，我們不會只欣賞表演者熟練的肢體技能，而往往在欣賞動人的音樂，演員漂亮的服飾，恰到好處的神情與自由開放的心靈狀態(tài)下所呈現(xiàn)的統(tǒng)一藝術整體時才會收獲美的感受，這都是技遠不能及的。《莊子•天地》曰:“能有所藝者，技也?！边@可以說是關于技藝關系最早的經(jīng)典概括了，技藝關系很是密切，能體現(xiàn)藝的，來自于技。也就是上文所說的側重于經(jīng)驗層面的技到了藝的階段，但是藝有技不能替代的部分。從以上蘇軾關于技藝道的論述中至少可以看出三點意思:1．蘇軾認為技是百工之基礎，重要性和君子對于學一樣，強調一種基礎性;2．蘇軾認為的藝，主要是體現(xiàn)在書法繪畫等具體藝術門類上，與傳統(tǒng)六藝是有區(qū)別的;3．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蘇軾于《跋秦少游書》中提出的“技道兩進”更可以理解成“技道互進”。

蘇軾論技道如何兩進

蘇軾在自己的文藝創(chuàng)作中提出“技道兩進”的說法，并在自己創(chuàng)作實踐的基礎上豐富和完善了此理論。

1．“不留于一物”、“觀物審者”:藝術創(chuàng)作之前須觀物理

對于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藝術創(chuàng)作之前有一個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就是觀物，藝術來源于生活，藝術創(chuàng)作也是建立在認識和觀察生活基礎之上的活動。觀物之理具有重要作用，蘇軾認識到這個問題，并有具體而細致的觀物心得?！熬由现谏揭玻涣粲谝晃?，故其神與萬物交，其知與百工通。”(《書李伯時＜山莊圖＞》)蘇軾提出觀物不能“留于一物”，“留于一物”眼界便不能開闊，所以要“神與萬物交”，這也符合中國古人仰觀俯察的全面性觀物方式?！熬灰婍n生自言無所學，廄馬萬匹皆吾師?！?《次韻子由書李伯時所藏韓干馬》)除了要在觀物時眼界開闊，蘇軾強調觀物時對客觀事物的仔細觀察也很重要。存在生活中的客觀事物是最好的學習對象，來源于生活，比如畫馬，那么馬廄里的真馬就是最好的學習對象?！八蜒形锴?，刮發(fā)幽翳。微詞婉轉，蓋詩之裔?！?《祭張子夜文》)“搜研物情”說的也是對生活的體察，觀物的細致深刻。蘇軾還有一個生動的對觀物看法的例子:“黃筌畫飛鳥，頸足皆展?；蛟?”飛鳥縮頸則展足，縮足則展頸，無兩展者?！膀炛?，信然。乃知觀物不審者，雖畫師且不能，況其大者乎?君子是以務學而好問也?！?《書黃筌雀》)黃筌是唐五代一個畫家，因“觀物不審”而鬧出一些不合常理的笑話，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審物”在觀物過程中是關鍵的?！皩徫铩本褪歉J真的觀察和學習，這些環(huán)節(jié)都必須做到位，才是真正的觀物也才能產(chǎn)生好的藝術作品。這些都說明技道兩進的思想在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首先體現(xiàn)在觀物方式的重要性上。

2．“意思所在”、“必然之理”:創(chuàng)作過程中要熟悉文體特點與規(guī)律

蘇軾在《傳神記》中有語:“此豈舉體皆似，亦得其意思所在而已?！边@個“意思所在”就是他在傳神記前文論述的各種具體的符合繪畫原則的觀點，符合繪畫創(chuàng)作規(guī)律才能傳神。他在《滟滪堆賦》中認為:“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與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為形，而因物賦形，是故千變萬化，而有必然之理?！边@里提出一個“必然之理”，因為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在經(jīng)過細致全面的觀物后，要懂得文體的特點和規(guī)律才能進行很好的創(chuàng)作。各門藝術有各門藝術的特點，有相通的規(guī)律更有不同的地方，遵循規(guī)律才能事半功倍。也有學者認為這個“意思所在”和“必然之理”是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把握的本質?！疤K軾所說的事物‘意思所在’和它的‘必然之理’，不妨說都是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于對象必須把握到的‘質’”［4］。這是中肯的。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規(guī)律性，蘇軾有語:“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保?］“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無是道也”，這個道自然有規(guī)律層面之意。蘇軾在這段話里講了書法之道，實際上也是所有藝術之道。書法造詣完備于楷書，精通楷書而熟練的基礎上會漸漸走向行書?？瑫€沒有寫好就寫行書，就好比還沒有學會說規(guī)矩的話就講狂妄之言，這樣是沒有道可言的?？梢娞K軾追求的藝術創(chuàng)作也是在循序漸進的基礎上達到收放自如的效果，這是切合實際而可行的。蘇軾的“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實際上都是在一定法度基礎上，通過熟能生巧而“技近乎道”，最終“技道兩進”?！八緯碳霸娰x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與謝民師推官書》)這里蘇軾就比較明確地闡述了藝術創(chuàng)作中，無論書畫還是詩賦雜文必須在熟的前提下，這其實和莊子“庖丁解牛”的寓言是一致的?！笆臁笔恰凹肌焙汀八嚒敝g的過渡階段，“藝”的某些方面“技”達不到，總有一些成分就在于“熟”的過程沒有做好。藝術家的自由創(chuàng)作在大多時候也是“熟”起到的關鍵作用。然后就是“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這后一個過程是自然而然地抒發(fā)，必然的過程。

3．“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層面不失法度并注重靈感

不論是人生態(tài)度還是藝術創(chuàng)作，蘇軾都是比較尊崇自然法則的。然而蘇軾強調的自然而然是在一定法度基礎之上的自然。蘇軾能夠瀟灑自如地藝術創(chuàng)作，并不是沒有任何法度，相反他很重視法度與其中的妙理。“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shù)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游刃余地、運斤成風，蓋古今一人而已?！?《書吳道子畫后》，《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六十)他在觀吳道子的畫后說那種出神入化的“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橫斜平直，各相乘除”技法，實際上是已得了“自然之數(shù)”，已經(jīng)在“法度之中”，已經(jīng)“寄妙理”了。由此，蘇軾并不是不顧理法的天才創(chuàng)作，他固然很有天分，但是也是在遵循藝術創(chuàng)作基本規(guī)律的基礎上達到的自由而精妙的創(chuàng)作。除了不失法度，在藝術的創(chuàng)作中靈感的重要性古今中外都有論述。靈感的重要性與不可求性就在于它是瞬間和不可重復的。在西方，靈感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一度被抬升到很高地位上，柏拉圖說“所有出色的史詩作者們作出美妙詩歌，憑的并非技藝，而是他們從神那里得到的靈感，被神憑附，好的抒情詩人也同樣。”［6］靈感往往使得藝術創(chuàng)作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F(xiàn)代漢語對靈感的解釋主要是指在文學、藝術、科學、技術等活動中，由于艱苦學習和長期實踐，不斷積累了知識經(jīng)驗后突然出現(xiàn)的一種精神亢奮高度集中而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思路。藝術之道不能沒有靈感的參與。蘇軾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就很是注意到靈感的重要性，靈感也是他“技道兩進”不可缺少的關鍵因素?！肮十嬛癖叵瘸芍裼谛刂?，執(zhí)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四十九)在這段話里，蘇軾實際上強調了兩層意思。第一，藝術創(chuàng)作必須要有充分的準備。比如文與可畫竹子，“必先成竹于胸中，執(zhí)筆熟視”，這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前提。沒有充分的觀察和思考，內心必定沒有清晰的藝術對象，只有在充分準備的基礎上，在大量觀察和思考基礎上，藝術創(chuàng)作的沖動才會越來越強烈。關于在藝術靈感到來時乘興而作，“東坡云:吾酒后乘興作數(shù)千字，覺酒氣沸沸從十指出也，大是妙語?！?趙德麟《侯鯖錄》卷四)黑格爾在《美學》中對這種靈感到來之前的必要練習也進行過相關論述:“藝術家對于他的這種天生本領當然還要經(jīng)過充分的練習，才能達到高度的熟練……否則只靠學來的熟練不能產(chǎn)生有生命的藝術作品。按照藝術的概念，這兩方面———心里的構思與作品的完成(或傳達)是攜手并進的?！保?］要善于抓住靈感。在準備階段完成后，藝術的靈感才會不期而至，“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蘇軾也說了靈感到來的重要性和快速性“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這個時候就應該集中精力善于抓住靈感，自然會使得藝術作品達到神妙的效果。關于靈感的瞬間性和重要性，蘇軾專門有詩論述過:“作詩火急追亡逋，情景一失后難摹”(《臘日游孤山訪惠勤惠恩二僧》)，這里很生動鮮明地表明蘇軾對藝術靈感的重視。另有“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耳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寫向君家雪色壁。平生好詩如好畫，書墻浣壁長遭罵?！?《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郭作詩為謝且遺古銅劍》，《蘇軾詩集》卷十四)，在這首詩里，蘇軾描寫了在友人家喝酒后，肚子里感覺冒出形態(tài)各異的竹子石頭，創(chuàng)作的欲望難以遏制，就直接畫在了友人家雪白的墻壁上，這里面描寫了靈感到來時不可阻擋而胸有成竹的創(chuàng)作沖動。蘇軾意識到靈感的可遇而不可求的重要性，以及善于抓住靈感對藝術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作用。這和我們今天藝術家創(chuàng)作中靈感參與的重要性也是吻合的。

蘇軾技道兩進的德文化特色

蘇軾的技道兩進思想具有明顯的宋文化特色。他將宋文化重德養(yǎng)性、創(chuàng)作主體人格境界的提升以及多樣化的藝術門類都融合在技道兩進的思想中。在蘇軾技道兩進思想中，道至少有規(guī)律和道德兩個層面的意思，前面主要探討規(guī)律層面的，下面主要探討道德層面的。而且道德與藝術的關系似乎顯得更重要。蕭華榮在《中國詩學思想史》中談到這個問題:“儒家講‘有道者必有文’偏重于人的心性修養(yǎng)和理想抱負，具有高尚節(jié)操、純正義理便會自然發(fā)為好文章，因而將‘道’與‘藝’(技)對立?！保?］這句話首先談到從儒家角度來看，道和文(泛指藝術)有密切的關系，“厚道”作為一種傳統(tǒng)體現(xiàn)在心性修養(yǎng)、理想抱負、高尚節(jié)操和純正義理等各個方面，而這些具有道德因素方面又影響著文(泛指各類藝)的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蕭先生又指出在某些意義上道和藝(技)是對立的。這主要是針對重視創(chuàng)作主體道德因素的一派和重視單純技藝實踐一派存在差異而言。蘇軾一系列關于技道兩進的思想在厚道傳統(tǒng)下，實際上使厚道傳統(tǒng)與重技傳統(tǒng)走向融合。蘇軾在題吳子敬書法時說:“子敬雖無過人事業(yè)，然謝安欲使書官殿榜，竟不敢發(fā)口，其氣節(jié)高逸有足嘉者。此書一卷，尤可愛?！?《東坡題跋•題子敬書》卷四)蘇軾從人格修養(yǎng)層面潛在地闡述了道德層面之道對于書法藝術的影響。吳子敬并沒有過人的事業(yè)，但是氣節(jié)高逸，這種人格修養(yǎng)足以使他的書法可愛倍至。俗話“德藝雙馨”講的就是，對藝術的研究與喜愛達到很深層次后，人的性情修養(yǎng)和道德深層的大善也會激發(fā)出來。錢穆先生說:“故中國藝術不僅在心情娛樂上，更重要在其內心修養(yǎng)之深厚。藝術價值之判斷，不在其向外獲得，而在其內心修養(yǎng)之深厚?！闭f的也是人格修養(yǎng)對藝術創(chuàng)作有很大影響。人格修養(yǎng)對藝術創(chuàng)作能產(chǎn)生重要影響，實際上人品與文品也是道與技的一個方面。蘇軾技道兩進思想是貫穿在他的藝術理論和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靶恼齽t筆正”———創(chuàng)作主體心靈自由與人格修養(yǎng)非常重要的提升。蘇軾說過:“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其言心正則筆正者，非獨諷諫，理固然也?！?《經(jīng)進東坡文集事略》卷六十，《書唐氏六家書后》)在蘇軾的這段話中，“心正則筆正”是關于人品和文品關系很好的概括，也是技道兩進的一個具體體現(xiàn)。有好的道德修養(yǎng)不一定能有好的藝術才華，能創(chuàng)作出佳作的人也未必全部都是修養(yǎng)很高之人，但是在通常狀況下，具有高尚品行而且修養(yǎng)很高的人，其創(chuàng)作一定會受到這些方面的影響。關于這個問題，蘇軾肯定了在書法領域，論到作品往往會兼論到書家的人品個性等等，人品不佳之人的作品即使不錯也顯得不高貴。人心正直，修養(yǎng)高有內涵，自然筆法純正。蘇軾技道兩進思想，尤其道德層面上實際折射出宋代人的自律問題，反映出道德內傾化的一種走向，這是宋文化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方面。魏晉時期就有“隱士”之風的盛行，中國古代人生信條內化為一種自覺的守護也是在宋代走向成熟。不是表層的窮則獨善其身，不是外在于身，而是發(fā)自內心、內在于心的心靈結構。與蘇軾同代的歐陽修說“中充實則發(fā)為文者輝光”［9］這里的“中充實”就有關注內心，自覺修養(yǎng)的意味。以書畫為例，清人總結“魏晉尚韻，唐代尚法，宋代尚意”就可以看出宋代人們對內心的追問更深入，對內在的道德、意志、心靈的關切。

蘇軾技道兩進對后世影響

蘇軾技道兩進思想能在厚道傳統(tǒng)里抬高了技藝的地位，使厚道和重技走向完美的融合，其所產(chǎn)生的影響非常廣泛。

1．技道兩進影響蘇軾之后的藝術創(chuàng)作，尤其是對劉熙載影響深遠

蘇軾的技道兩進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可謂影響深遠，無論是蘇門學士還是后來者都是尊蘇之“技道兩進”。蘇門學士黃庭堅曾經(jīng)評價過蘇軾的書法曰:“東坡簡札，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今世號能書者數(shù)家，雖規(guī)摹古人自有長處，至于天然自工，筆圓而韻勝，所謂兼四子之有以易之，不與也?！保?0］這是黃庭堅對蘇軾書法很高的一條評價，“字形溫潤，無一點俗氣”已經(jīng)不單單是“技”的層次了，有自由心靈下的創(chuàng)作，又溫潤而有德，“無一點俗氣”自然得以“達道”。而“天然自工，筆圓而韻勝”是對法度之中自然而然藝術風格的贊許。蘇軾以自身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闡釋著他的“技道兩進”主張。黃庭堅善于言“韻”，“韻”這一美學范疇是宋代對文藝作品很高的一條評價標準，以“韻勝”贊蘇軾書法作品，也是對蘇軾藝術創(chuàng)作的肯定。蘇軾提出“得自然之數(shù)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似乎成了后代藝術創(chuàng)作尤其書法創(chuàng)作的圭臬。與蘇軾交厚同時也是蘇學門士的李之儀在書法創(chuàng)作主張上也是受了蘇軾很大影響的，他強調“不離法度”而“氣韻各有所在”，“學書主于行筆，茍不知此，老死不免背馳。雖規(guī)摹前人點畫，不離法度，要亦氣韻各有所在，略不系其工拙也?！保?1］宋代以后，元代書法在“技”的方面也是不離法度，“元代的書法理論家與名篇的數(shù)量，似遠不及唐、宋。所研究的范圍，亦多從法度入手?！保?2］“夫書者，心之跡也。故有諸中而形諸外;得于心而應于手。然揮運之妙，必由神悟，而操執(zhí)之要，尤為當務也。”［13］這就是蘇軾所說的“出新意于法度之中”。明代集中于蘇吳一代的書法藝人里，有一位叫吳寬的，就專門研習蘇軾。蘇軾書法之道在晚明也是很有影響力，項穆在其論述專著《書法雅言》中指斥“邇年以來，競仿蘇、米”，“斯風一倡，靡不可追，攻乎異端，害則滋甚”，項穆個人不贊成蘇書之道，但是當時社會競仿蘇軾卻不能抹煞。清代畫家受蘇軾影響也很明顯，清初原濟就是如此?！皬脑瓭罅康目瑫?、行書作品來看，其敦厚凝重的點畫和方扁欹斜的字形特點，確實流露出蘇軾書法的影響痕跡。”［14］清代王澍在《論書剩語》里有一段話可得蘇軾書法技道之魂:“勁如鐵，軟如綿，須知不是兩語;圓中規(guī)，方中矩，須知不是兩筆。能用拙，乃得巧;能用柔，乃得剛。自運在服古，臨古須有我。兩者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傷?！?《論書剩語》，載《明清書法論文選》)王澍是康乾之際最重要的帖派書家，他在此段話里將書法用筆之技描寫的很細膩豐富，然其道乃是體現(xiàn)對立統(tǒng)一的審美之道。這與蘇軾倡導的書法技道根本上是一致的。蘇軾技道兩進思想甚至其他具有辯證色彩的藝術思想對劉熙載的影響是很大的。劉熙載說:“藝者，道之形也。學者兼通六藝，尚矣!次則文章名類，各舉一端，莫不為藝，即莫不當根極于道。顧或謂藝之條緒綦繁，言藝者非至詳不足以備道。雖然，欲極其詳，詳有極乎?若舉此以概乎彼，舉少以概乎多，亦何必殫竭無余，始足以明指要乎!”［15］劉熙載在這里明確提出“藝乃道之形”。二者是統(tǒng)一的，一個事物既需要內容和本體也需要表現(xiàn)這個內容的形式，藝術的各個門類都是如此?！啊嚒c‘道’的關系實際上包含著中國藝術哲學的本體論?！嚒汀馈慕y(tǒng)一，表現(xiàn)在‘道’是‘藝’的本體、內容，‘藝’是‘道’的現(xiàn)象、形式?！保?6］形式和內容是辯證統(tǒng)一的，技道或者藝道也是統(tǒng)一的。蘇軾技道兩進思想的融合性，從某種意義上使得這種統(tǒng)一具有了生命力。具體來說，首先前面談論了蘇軾技道兩進思想注重道德因素的作用，劉熙載也是如此，比如“詩品即人品”、“賦尚才不如尚品”、“論詞莫先于品”等等和蘇軾思想是一致的;其次，如果說蘇軾相比較抬高了技藝的地位，注重了實踐論，劉熙載也提出過“文以行為本”的觀點，這說明藝術創(chuàng)作不能建立在缺乏實踐的空洞理論上，和蘇軾思想一致;再次，從人格修養(yǎng)和擔當意識上，蘇軾提出過“言必中當時之過”，劉熙載于《賦概》中提出“賦必有關自己痛癢處”;最后，在藝術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上，對自由的推崇也是一致的。蘇軾說:“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而劉熙載于《詞曲概》曰:“詞要放得開，最忌步步相連，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遠。必如天上人間，去來無跡，斯為入妙。”這是從一些具體藝術門類來講，劉熙載在《藝概》里相當多地談到蘇軾，談到技道或者含有蘇軾技道兩進藝術思想的地方。作為中國古代美學的總結者，劉熙載的技道思想受蘇軾技道兩進思想影響是顯而易見的。

2．技道兩進思想對人生藝術化的影響深遠

“技道兩進”在某種意義上并不僅僅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它也包含著人生藝術化的問題。蘇軾崇尚“隨物賦形”藝術創(chuàng)作原則，“隨物賦形”飽含禪理，不僅僅指藝術創(chuàng)作上道法自然，人生經(jīng)歷上也要有超越痛苦的隨遇而安的人生藝術化態(tài)度表現(xiàn)。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時，對人生的思考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從廟堂之高跌入江湖之遠，但是蘇軾的藝術創(chuàng)作卻走向了更精微成熟的境界。他的兄弟蘇轍曾說:“(子瞻)嘗謂轍曰:‘吾視今世學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而謫居于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边@里的“一蓑煙雨任平生”和“也無風雨也無晴”實質上就是道家所追求的最高的藝術精神。蘇軾推崇老莊，尤其是莊子的藝術精神無時不影響著蘇軾藝術之道?！扒f子所追求的道與一個藝術家所呈現(xiàn)出的最高藝術精神，在本質上是完全相同……莊子所要求，所待望的圣人、至人、神人、真人，如實地說，只是人生自身的藝術化罷了……”［18］徐復觀把莊子追求的藝術之道概括為人生的藝術化，這又何嘗不是蘇軾所追求的呢?蘇軾“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人生態(tài)度，影響著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同時他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熱情與對心靈自由的渴望也影響著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澳称缴鸁o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公嘗言觀書之樂，夜常以三鼓為率，雖大醉歸，亦必披展至倦而寢?！保?9］蘇軾藝術與人生相得益彰的魅力也在于此。在黃州謫居四年后，幾經(jīng)周折又回到汴京時，蘇軾與王定國晤面，同樣在另一首《定風波》里寫到“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痹俅翁帍R堂之高依然淡定如初，隨遇而安。此時的蘇軾對虛妄的浮名利祿早已拋卻，甚至從來就沒有放在心上過。已經(jīng)貶到天涯海角了，還有什么擔心再貶的呢?就作個閑人，對著一張琴，輕品一壺酒，欣賞一朵天邊自由飄過的云，如此而已。蘇軾詞中所寫正是他生活所經(jīng)歷的，當時海南冬無木炭取暖，夏無涼泉解暑，缺衣少食，他卻自己發(fā)明了很多野菜羹的做法。他自己探索養(yǎng)生之法，比如早晨對著海邊梳頭，中午盤腿坐在蒲團上閉目養(yǎng)神，晚上睡前泡腳等等?！白诱拔恼伦h論，獨出當世，風格高邁，真謫仙人也。至于書畫，亦皆精絕。故其簡筆，才落手即為人藏去，有得其真跡者，重于珠玉。子瞻雖才行高遠，而遇人溫厚，有片善可取者，輒與人傾盡城府，論辯唱酬，間以談謔，以是尤為士大夫所愛……謫居黃州，有陳處士者，攜紙筆求書于子瞻者，會客方鼓琴。遂書曰:或對一貴人彈琴者，天陰聲不發(fā)，貴人怪之，曰:‘豈弦慢邪?’對曰:‘弦也不慢?！诱爸逭勆浦o，皆此類也?！保?0］王辟之這一段話很好地描寫了蘇軾的人生藝術化，給我們很多啟示。蘇軾生活中處處以藝術之樂忘生活之痛，他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那些閃爍著智慧光輝的藝術作品，更是給我們樹立一種人生藝術化的典范，成為人們尤其是文人心靈上的溫暖鄉(xiāng)。

綜上所述，蘇軾的“技道兩進”理論是后代詩、詞、文、書、畫等各個藝術門類追求的范式。蘇軾的“技”、“藝”、“道”既有承傳先秦以前技道理論的部分，又有自己鮮明的特點。蘇軾首先深刻地理解了莊子的技道理論，莊子看起來重道輕技，實際上是主張技道統(tǒng)一的。技中有道，道中有技，在兩者之間是一個互進的動態(tài)的過程。在“技”與“藝”之間，蘇軾從藝術創(chuàng)作具體的門類出發(fā)并著重了創(chuàng)作主體心靈自由的重要性;在“藝”與“道”之間，蘇軾把宋人內心自律問題走向了一種情感的守護。而藝術之“道”，不是單一美學層面上的規(guī)律性，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下，有著道德層面的“德”，這關乎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人格、文化修養(yǎng)和歷史擔當感，這是蘇軾技道理論中豐富而寶貴的一部分。我們必須清醒地認識到，一個民族的興旺離不開文化的繁榮，“技”與“道”相互促進的規(guī)律指導著文化的前進，今人尤其是藝術創(chuàng)作者當領悟此道理。蘇軾的“技道兩進”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藝術創(chuàng)作上僅書畫領域從他同時代開始就有黃庭堅、李之儀等到元明清各代都有追隨者，在人生觀上，“技道兩進”闡釋著蘇軾藝術化的人生態(tài)度，給我們及后人樹立了一種人生藝術化的范本，給文人們以心靈和精神上永恒的安慰。（本文作者：汪倩 單位：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